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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兴宁·永远的四望嶂》
□陈彦儒
节后回兴宁,在距离四望嶂四十多公里的城里,我犹豫了半天。
去?还是不去?“近乡情更怯”,这句话用在曾记录了我十五年成长经历的四望嶂来说,也许不算很恰当,但,一时之间,我无法找到比这句更贴切的诗句描绘此时的心情。
在哪里?我第一次感知生与死的距离,还记得刚上小学时与小伙伴追逐着横穿公路,我脚下一滑栽倒在路中间,一辆风驰电掣的面包车刹车巨响把正要爬起的我吓懵了,在倾斜近30多度的斜坡上,技术老练的司机紧急制动停下了车,黑乎乎的车轮距我的身体仅仅相差一根食指的距离……毫发无伤,有惊无险,尽管我怕遇险一事吓着父母,跟小伙伴们约好谁都不能说,但是当晚篮球场放电影时,妈妈还是从众多同事口中得知此事。
说到车,不能不提火车。在哪里我第一次看到火车?就在省建一处宿舍旁的山坡上,姐姐和同学带着我看火车,当望着满载煤炭的乌黑的火车呼啸而过,年仅3岁半的我高声赞道:“啊火车……就像一首诗一样。”比我年长八岁的姐姐问道:“什么?shi?”“唐诗,”我叉着手答道,当时我从老家第一次来四望嶂,在老家时从牙医职位退休的爷爷教我背了三十多首唐诗,姐姐的同学问我:“火车为什么会像唐诗?”我答道:“一节一节的。”姐姐的同学很惊讶对姐姐说:“你弟弟好有想象力,他居然把唐诗的字节与火车一节节车厢联想到一起。”我扯着姐姐的手问:“姐姐,什么叫想象力?”姐姐答道:“你现在还没读书,告诉你,你也不明白。等你上学后认真读书就知道了。”
在哪里我第一次发现了飘逝的美?躺在矿务局幼儿园的草坪上,我睁大眼睛盯着天空,高高的蓝天上飘着白白的云,轮船飘过,载满了我的好奇,风的巨手一抹,船头和帆影缓缓地糊成一团,随即变成一块晾在蓝天的甘薯,且慢,甘薯的顶端又探出一个脑袋,酷似一匹身子隐藏在石畔却露出脑袋的马驹……
在哪里我第一次体验恐惧和担忧交错的冲击?还记得哥哥和同伴打赌,他爬上了五六米高放映电影的铁架,我慌得连喊哥哥下来,哥哥踩上横放的铁杆,伸出双手保持平衡,他的身子突然一歪,我吓得闭上眼睛大声哭着,哥哥的同伴忙捂住我的嘴,我倒在地上,从泪眼模糊中看见脸色发青的哥哥及时调整姿势保持平衡,终于,终于平安地走到另一端,他举得顺利的手势顺着铁杆滑了下来。
在哪里的山坡我和姐姐追逐一只拳头大小的野兔?野兔跑到我脚边,我心生怜悯抬脚把它放跑。在哪年春季?我和同伴在山上发现一个洞穴,钻进去寻宝,看到宽敞的洞里排成靠背椅形状的一堆“金坛”(即岭南二次葬的陶坛,里面盛放先人骨殖)时,吓得悻悻而归……在哪个假日,我们登高摘山稔,溯溪摸鱼虾?在哪个晚上,我们相约扑流萤,草丛觅蟋蟀?在谁的点子触发下,我们进工厂淘报废的轴承和滚珠,找来木板做成板车,从山坡呼啸而下时摔得一身泥灰……从哪年级开始,我们放学后主动扛着锄头,挑起水桶,在父母开垦的菜地里帮手锄地浇水……
“带祯祯去看看四望嶂吧,”抱着宝宝的妻子说道,1岁8个月的宝宝咿呀学语:“祯祯要去。”
我伸手拦了一辆的士,但在的士停下后我又后悔了,当我看到如今四望嶂的荒凉和破败,会为这片热土感到心酸吗?会情不自禁潸然落泪吗?
四望嶂,为什么总能牵引着我们的心弦?为什么我们会为发生在那片土地的不幸,为那片土地的没落而揪心而伤感?
上个世纪60年代末建成四望嶂曾是广东省最大的煤矿,据地质部门勘探,该地煤炭探明的总储量有1.3亿吨,兴宁数据显示:1970年至1999年间生产原煤累计3000多万吨,为改变“北煤南运”的局面和促进粤东经济发展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而1996年强制实施“国退民进”,因优越的地质岩层及几乎无瓦斯事故闻名华南煤炭系统的四望嶂矿务局破产倒闭,从而被私人接盘非法生产数年,最终酿成了2005年四望嶂大兴煤矿“8·7”透水事故,直接导致123名矿工死亡……
悲剧,落幕多年后,陆续有同学回四望嶂探访,拍回了一张又一张触目惊心的图片。宽敞的球场变成杂草丛生的垃圾场,四十多年共运送物资2600多万吨的梅隆铁路已拆除,一米多高的蒿草淹没了石砾路基,空置的宿舍、办公楼成了附近村民圈养家禽的地方……
哪一处墙角曾留下我的初吻?还记得刚读幼儿园时,我曾偷偷牵着青梅竹马的邻家小妹躲进墙角,我们学着电影里的接吻,尝试了一遍又一遍,是谁,把舌头伸进樱唇后又撤回,鼓起腮帮往对方嘴里吐气,又是谁,歪着脑袋连连说错了错了……
还记得第一次逃学经历,在挨了幼儿园阿姨责骂后,我一赌气爬上陡峭的后山小道,一间一间找到姐姐的教室,坐在姐姐椅旁,英语老师刚教了“book”,我第一时间跟着大声念了起来,嘹亮的童音立即赢得满堂大笑,如是三番,老师把姐姐叫了起来,交待她把我送回幼儿园,慈祥的老师摸着我的脑袋对姐姐说:“你弟弟额头高高的,以后很有前途。”
哪一间教室门前曾留下我的恶作剧?放学铃响了,女生们冲到操场玩格子游戏,眉清目秀的冯苑君把铁碗放在门前,我有意用脚一踢,“咣”的一声,碗磕到墙角瘪了一大块,几个女同学围堵上来,嚷着要去老师那投诉,来自安徽的冯苑君大度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没事,没事。”
为什么我的眼里一直容不下龌龊和卑鄙?上小学时,开学后我发现一张桌子被人锯了个巴掌大小的洞,告诉老师时她却认定是我弄坏的,要我赔偿,我曾提出质疑:“是我损坏的话,我要有工具才行,但是您看到我拿着工具上学吗?”老师无言以答,狠狠应道:“下午你不带赔偿款过来,你就不要来这里上学了。”
为什么我的眼里一直容不下庸俗和势利?还是在那座小学,我和一个林姓同学在观察草坪的蚂蚁搬家,他抬起脚去踩蚂蚁窝,我推开他时喊道:“请别毁蚂蚁的家,”他的拳头砸过来,我俩为这事打了起来,恰巧林同学的父亲来接他,把我扭到校长室,肖校长询问原因时,我说:“他毁了蚂蚁的家,还伸出脚去辗死蚂蚁,蚂蚁也是生命,好可怜啊,我制止时是他先动手打我。”林同学的父亲用手推了推眼镜,阴阳怪气笑着说:“都读小学一年级了,还这么幼稚,这就是这个学校的教育学生的方式吗?”校长在向他道歉后狠狠骂了我一顿。
为什么我对四望嶂念念不忘?就在那片坐落山坡上的中学,我暗恋着校花吴永京,在深夜,在课间悄悄地为她写了数十首情诗,成绩从此一落千丈……
“我忘不了四望嶂,”学友们常在Q群里发言:“但我不敢回到那个日渐败落和荒凉的地方,只能将那个留下我们快乐和悲伤、留下我们焦躁与困惑的地方永远铭记心底。”
是啊,为什么我们对四望嶂念念不忘?就在那片热土上,我和成千上万从这里走出去漂泊在珠三角、京津沪的矿山子弟们的思想、性格、爱好都是在那段胀痛的律动中、在泥泞的求学路途、在贫乏而不单调的游戏间开始萌芽、开始成长……四望嶂,对于我们来说,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地名,并不是一块冷冰的符号,而是一座启航的港湾,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三四十年,这个带着难分难舍亲和感的时空标本,都是我们寻找的人脉纽带和感情灯塔!
几十年前的往事飘在脑畔,我在兴宁城里,望着通往四望嶂的道路发愣,“走吧,”年轻的妻子攀着我的胳膊:“干脆等桢桢长大后,我们再找机会上四望嶂去。”
本文发表在2013年3月3日《珠海特区报》“海天闲情”版面,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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