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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九六一年秋,我在兴宁县宁中中学就读高二。
我又有书读了!——当我踏进宁中。
由广东矿冶学院的“大学生”,到如今中学生,当人家问起,我在自己回答时,不免几分自豪,几分无奈……
自豪也罢,无奈也罢,很快便被紧张的学习与难熬的饥饿所取代。本文专谈饥饿。
那年,我踏入十八岁,正是人们讲的“饭条祗”——消化力最旺,身体发育最快的时刻。那时,“三面红旗”给中国人民带来严重后果的“三分天灾,七分人祸”。水肿,饿死人,逃荒,要饭,偷米,偷谷,偷菜,偷桁木瓦角卖。诸如此类,屡见不鲜。回到家,聚在大门口的老少乡亲,兄弟梓叔,面带菜色,饥肠碌碌。一碰到便讲肚饿:
“三十六罪,饿罪最难熬啊!”
那时,因饿得发狂,顶兴“赌食”。许多饿汉,往往喜欢“赌食”:一来可以过过“饱瘾”,二来才是赢。死吃烂撑,不时传来吃死送命的惨剧!
到高三时,我与陈X谋(今兴宁XXX主席)坐在讲台前第一张桌。
我住校读书,在饥饿中猛长到1.74米的高个子。高则高矣,只是“形容枯槁”。只要一下课,便感到肚饿、头昏。我家每天人均口粮是半斤米左右,但是,父母咬牙克己,无论如何要凑足每天一斤米给我,——我也的确知足,感恩戴德了。每天的一斤米,早上三两,中午、下午各三两,剩一两作机动处理。如果能带点番薯、木薯片放进钵中一起蒸,让肚子充实些,那便是十分幸福的事了。
菜呢?是不论的。我星期天下午返校,带一口盅煮好的青菜,一瓶咸菜,一小瓶加点葱蒜叶炒过的火盐。青菜要吃到星期一,星期二起咸菜送饭。大约到周五,咸菜也完了;那便炒火盐挂帅——下课后端到热饭,赶紧往上面洒上盐,然后拿起筷子把饭从下至上一搅,盐便均匀于饭中了。究竟是可口还是不可口,我们这些中国“饿鬼”是没心思去体味的,——反正三下两下便吞进腹中了。也有些人去买酱油,每餐一、二分钱。也有人带来家中煮好的“咸菜味”(腌咸菜的 液体),每餐往饭里淋几下,然后搅拌着吃。
那时学校也设有二分钱一餐的“公菜”;但是,穷人子弟,一周几毛钱也很难,因此,吃“公菜”的学生还是不多。
物质匮乏的饥饿“大气候”,必然影响学校的“小气候”:偷米、偷钱、偷衣物之事不时发生。发生了却不易破案,只能是谁失盗谁倒霉!
大约是六二年初春的一个冷雨绵绵的周二上午。最后一节一下课,好像一不祥预感,我飞回宿舍。天啊,我床上的藤匣玛被人撬开了,整袋米没有了!命根子没有了!我惊叫一声,头脑一片空白……
师生都同情我,但谁也没办法!
师生都骂“死贼”,但谁也抓不到“死贼”!
我丢魂丧破回家,父母才能救我。母亲闻此不幸,只能喊冤喊枉,只能怪我“不小心”!父亲呢,只说了一句“这年头,粮食是命根子”,便铁青着脸,他忙他的,再不搭理我了……
十八岁的高高大大的男儿,嗜书如命,自尊心强。饥肠咕咕不断,天昏地暗。我受此冷落,如万箭穿心!孤独地站在破旧的厨房前,站在供着祖宗神牌的宽广的大厅,可怜的我,真觉得“天低吴楚,空洞无物”……
最后,还是父母又七凑八凑,让我带上三、二斤米回校。我,至今清楚记得此次的重大打击。
父母爱我,我深爱父母。母亲今年八十六岁,她至今还激动地对人讲:“我儿长兴最孝顺父母。读高中时粮食缺,肚子饿,还每天省出大米,星期六回家换了面包、扎粽给我吃!”
她可是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一直讲到如今的二○○○年啊!三年困难,专家估计中国起码饿死3700余万人!这刻骨铭心的“饥乡纪程”,这几代人是绝对不会忘记的。在中国,可以这样讲:
老百姓是最听话的,向左向右随你指挥;
但是,“左刀”,不知杀死了多少听话百姓!
老师也是人,在学生面前不讳言“饿”。在众学生面前,拿起蒸番薯照样狼吞虎咽。个别老师向学生借米借钱,却厚着脸皮不还,被学生在背后讪笑。 这大概是人穷志短,斯文扫地吧。
。但下面不少干部鱼肉百姓却是有的,美蒋“反攻大陆”又甚嚣尘上。因此,我们这几位小青年,回到家乡,竟也“异化”了——
夜阑人静,周天漆黑。我们几个同住的同龄人,潜出屋外,来到菜畦连连、瓜棚排排的马兰塘,轻手蹑脚。或偷了人家的南瓜,或摘人家的猪婆菜;拔人家几支篱笆竹;回去后,在我厨房里,没有油,放点盐,清水一煮,便大口大口猛吃……
学校里,学雷锋轰轰烈烈,表决心震天响。回到家里,却如夜老鼠,偷偷出来“做贼”!这与“毛泽东时代的青年”身份很不协调。但是,我们当时不觉得可耻;而且,如今我们这几位当年“老友”谈起来(都是有点“身份”的人物),也不过一笑置之!这,大概是——
漫长的中国的特有的国情带来了特有的民情,——令人啼笑皆非的国情与民情……
(还要补充一件事:当时解放军浩浩荡荡行军,在宁中中学住夜。工友帮忙煮饭。指战员的剩饭当时是“至宝”!为争夺“至宝”,我亲见“工人阶级”内部吵得不亦烈乎!)
(写于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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